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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 深沉的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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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仿佛一只巨大而漠然的眼,注视着尘世间蝼蚁般的众生。

无论显赫如将军,亦或卑微如贩夫走卒,都在这无形的命运注视下,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踉跄前行,走向各自未知的深渊或微光。

湖口大捷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沉寂的京城。

陈将军将功劳归功于沈世元,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瞬间将沈世元从身份尴尬的边缘推上了功臣的高台。

沈家那曾经门可罗雀的朱漆大门,一夜之间车水马龙,喧嚣鼎沸。

沈一章虽无官职在身,但行动自由,他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红光满面,日渐出入总统府,与各位达官贵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笑声爽朗,竟比有官衔时更显自在洒脱。

那些素来爱针砭时弊、讥讽权贵的报纸,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偃旗息鼓,换了副温和的面孔。

沈世元却并未沉溺于这虚假的荣光。他借着这份功劳,冷静而清醒地向上面讨了个“赏”——武官学校的一个教习岗位。

他脱下象征实权的戎装,换上了教官的制服,一头扎进了训练场,安心训兵去了。

愿意主动上交兵权,上头自然欢喜不已,对沈世元大加赞赏,言辞间满是“深明大义”、“国之栋梁”的溢美之词,并特许他“择日出发,随时可返京与家眷团聚”。

这消息,不等沈世元亲口告知,宜棠早已知道了。多日未见的沈世良来医院探望詹森。宜棠见他推门进来,微微一怔,随即自然地展露笑颜,丝毫没有芥蒂地重新喊回“大哥”,又问候起面粉厂的生意。

沈世良脸上带着生意人的精明,将疲惫藏得死死的,笑道:“托你夫君的福,我的德国机器到位了,眼下昼夜加工,日产万斤,供不应求,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他说得轻松,眼底却掠过忧虑,眼下的困难,他断然不会宣之于口。

宜棠正低头专注地为詹森调整输液管,手中动作不停,只断断续续地应着沈世良的话,刻意维持着一种疏离的忙碌感,希望他能自觉无趣,早些离开。

沈世良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宜棠的敷衍。

然而,这敷衍非但没有让他不悦,反而令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宽慰。

他看着她纤瘦却挺拔的背影,在消毒水的气味中忙碌,那份专注和独立,与他记忆中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他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商人的浮华,变得柔和而温暖。

一切都好得很,跨越时间的等待与守望之后,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内心的平静。

他只愿眼前这个女子,能获得她想要的幸福。

人最需要的,终究是自我的圆满。

他只愿宜棠幸福。

窗外,一树金桂正开得肆意,馥郁的甜香乘着微凉的秋风,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秋色怡人,却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这满树芬芳,如同此刻宜棠的存在,虽不专属于他,却不妨碍他远远欣赏,甚至从中汲取一份温暖,仿佛自己也成了这成熟季节里一颗饱满的果实。

谁不是挂着风霜,历经酷暑而来,在秋天里期盼得偿所愿?而之后漫长的冬天,是围炉看雪,还是对景伤怀,全看这一季的收成是否殷实。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已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带着与今日境遇或许并不相符的梦想。殊途同归的是,只要宜棠幸福,他便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涩的幸福。

宜棠敷衍久了,心头掠过一丝内疚。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沈世良,主动问道:“绣坊呢?”

“完全交给锦津了,”沈世良提起锦津,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她经营得有声有色。”

他忽然促狭地笑了笑,“昨日打喷嚏了吗?”

宜棠摸了摸鼻子,“为何?”

沈世良模仿着锦津的语气,“锦津抱怨你一连十日没有回家吃饭。说‘棠儿的心都被野男人勾走了!’”

一说到“吃饭”?宜棠胃里猛地一阵翻滚,脸色瞬间白了白。

沈世良心头一跳,想到沈世元回来不过半月,怀孕绝无可能这么快,连忙岔开话题,“最近又没好好吃饭吧?都落下胃里的毛病了。荣大夫,请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心。

宜棠也被这不适岔开了思绪。最近太忙,确实来不及好好吃饭,再加上夜间……沈世元精力旺盛,索求无度,她这根蜡烛两头烧,确实有些熬不住了。

宜棠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红云。

沈世良目光掠过她微红的脸颊,心头微涩,却立刻移开视线。与他无关。他已经答应了宜棠,站在让她觉得舒服的位置,他必须践行承诺。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旋已久,此刻终于冲破束缚,脱口而出,“宜棠,我想娶锦津。”

宜棠猛地抬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只当他是失心疯,“那你去跟锦津求婚吧。不过我想,她不会答应你。”

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沈世良追问,眼神认真。

“我猜的。”宜棠不想深谈,重新拿起病历夹,语气敷衍。

她隐约觉得这事不妥,关乎锦津的幸福,但她此刻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做好与沈世良剖析内心的准备。他的事情,他先自己解决。

沈世良却很执着:“我是认真的。”

宜棠无奈,只好放下病历夹,正色看着他:“为什么?”

“我想有人爱我。”沈世良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宜棠的心上。

宜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沈世良习惯了高高俯视,除了他的母亲和祖母,他似乎从未真正尊重过女性。

从宜棠这里开始,他开始笨拙地、痛苦地重新正视这一切。

他只是一粒尘埃,他不是任何人的山,相反,他在高山脚下仰望。这认知让他既痛苦又释然。

沈世良不想走,又生硬地找了个话题,“绣坊里的姑娘,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一句由衷的称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显得别有用心。

果然,宜棠立刻瞪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冰冷的杀气。

在宜棠面前,沈世良的心脆弱的像个鸡蛋,轻轻一碰就碎了满地,蛋黄四溅,再也捏不起来。

他只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看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宜棠了然,心头那点内疚又浮了上来。她忍住了,决定还是用大大咧咧、像哥们兄弟一样的语气,“是啊,锦津带得好。”

这样讲话,显得他们心无芥蒂,于彼此,都好。

于彼此漫长的人生,都是浓墨重彩又带着复杂况味的一笔。

沈世良自不待言,宜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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