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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心咬了一口糯米粑,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却驱不散心里的苦涩:\"那个科长说,古歌不如民俗表演好申请资金\"
吴晓梅的手突然握紧,捏扁了手里的粑粑:\"二十年前,政府派人来寨子里"采风",录了务婆唱的三天三夜古歌。后来听说出了唱片,务婆一分钱没拿到,连名字都被写错。\"
她望向远处的鼓楼,声音低沉:\"我外婆说,五十年代更糟。学校禁止说苗语,抓到要喝皂角水。务婆的哥哥因为偷偷教孩子们古歌,被罚在太阳底下跪了一天\"
这些往事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龙安心对\"民族文化保护\"的美好想象。他意识到,务婆不愿按手印的背后,是一代代苗族人对文化剥夺的痛苦记忆。
\"那为什么\"他犹豫着问,\"务婆还愿意配合申请?\"
吴晓梅的目光变得柔和:\"因为她知道你是真心想保护古歌。那天你冒雨追回绣片,她就说"这个汉人娃娃不一样,他的心听得懂苗语"。\"
夕阳西下,务婆的歌声渐渐停息。寨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孩子们嬉闹着回家吃饭。龙安心和吴晓梅并肩走下山坡,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我想再试试,\"龙安心突然说,\"既然县里看重经济效益,我们就证明古歌也能创造价值。\"
\"怎么证明?\"
\"把古歌转化成旅游资源,但不是低俗表演。\"龙安心的语速加快,思路逐渐清晰,\"比如开发"古歌徒步路线",每个站点讲一段迁徙故事;或者做"古歌晚餐",每道菜对应一句农事歌谣\"
吴晓梅眼前一亮:\"还可以把务婆的银牌图案做成文创产品!真品留在她身边,我们只卖复制品和衍生品。\"
两人越说越兴奋,回到合作社立即着手起草补充材料。这次,他们从经济效益角度重新包装申请:古歌传承与乡村旅游的结合计划、文创产品的市场预测、甚至包括张明之前做的外国游客对原真文化的偏好调查。
一周后,龙安心带着厚厚一叠补充材料再次来到文旅局。张科长翻看着那些图文并茂的计划书,表情渐渐松动。
\"有点意思,\"他指着\"古歌晚餐\"的创意,\"这个可以和县里的"美食节"联动。不过\"他压低声音,\"你们得在材料里多加几个"民族团结"、"乡村振兴"这样的关键词,上面爱看。\"
龙安心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点头应下。离开前,张科长突然问:\"那位老歌师真的九十二岁了?\"
\"嗯,还能唱三天三夜不重复。\"
\"啧啧,\"张科长摇摇头,\"我奶奶七十就痴呆了这样,你们准备一段五分钟的录像,老人家用普通话简单介绍下古歌,再唱一小段。这样评审会直观些。\"
这个要求让龙安心犯了难。务婆一辈子生活在苗寨,汉语只会简单的日常用语,更别说对着镜头说话了。但为了申请成功,他决定试一试。
回村后,龙安心和吴晓梅精心设计了一段\"台词\",用最简单的汉语介绍古歌,还特意选了一段旋律优美的《蝴蝶歌》片段。他们反复教了务婆一整天,老人学得很认真,但浓重的口音和语法错误让效果大打折扣。
\"算了,\"最后吴晓梅放弃道,\"还是让务婆说苗语吧,我们加字幕。\"
拍摄当天,务婆穿上了她最好的苗衣——那件六十年前结婚时穿的绣花对襟衣,已经洗得发白但依然精美。面对镜头,老人出奇地镇定,用苗语缓缓说道:
\"我是务妞,九十二岁。我从六岁学歌,跟阿妈学,阿妈跟阿妈的阿妈学我们苗家没有文字,歌就是书,歌就是路,歌就是命\"
她没有按准备的稿子念,而是即兴发挥,声音低沉有力。说到动情处,老人突然唱起了《开天辟地歌》的第一段,苍凉的歌声在鼓楼里回荡,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镜头外的龙安心虽然听不懂歌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录像连同补充材料一起提交后,龙安心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没想到三天后就接到张科长电话:申请初步通过,下个月州里专家会来实地考察。
\"太好了!\"龙安心挂掉电话,第一时间跑去告诉务婆。老人正在鼓楼前晒太阳,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汉人娃娃,\"她用苗语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最后同意按手印吗?\"
龙安心摇头。
\"因为我想通了,\"务婆的眼睛在皱纹中闪闪发亮,\"汉人的纸会烂,但按在上面的苗家手印不会变。一百年后,有人看到那个红印子,就知道务妞这个人真的存在过,真的唱过那些歌\"
她的话让龙安心喉头发紧。远处,合作社的烟囱冒着白烟,阿吉的摩托车载着新采摘的野果驶进院子,几个妇女笑着搬运包装材料。在这个看似普通的苗寨里,古老与现代正以奇妙的方式共存,而九十二岁的务婆,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活桥梁。
考察日定在十月十五,正是苗家的\"吃新节\"。龙安心计划让专家们体验最原汁原味的苗族文化——务婆主持祭祀仪式,村民表演传统歌舞,当然还有合作社的\"十二个太阳\"果脯和古歌文创产品展示。
一切都在有序准备中,直到考察前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了计划。连续两天的降雨让进村的路泥泞不堪,更糟的是,务婆因为冒雨采药发起了高烧。
龙安心冒雨去看望老人时,她正躺在床上,额头滚烫,却坚持要起来练习普通话。
\"别急,婆婆,\"龙安心按住她,\"先把病养好。考察可以改期\"
\"不行,\"务婆虚弱但坚定地说,\"歌师答应了的事,死也要做到。\"
她让龙安心从床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笔记本——那是务婆几十年来记录的古歌歌词,用汉字和苗语符号混合书写。
\"拿着,\"她递给龙安心最上面那本,\"这是我整理的《祭祀歌》全本,考察用得上\"
龙安心接过笔记本,发现扉页上贴着一张老照片:一个苗族少女站在鼓楼前,手里捧着什么。照片已经发黄,但少女眼中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
\"这是\"
\"我十六岁,\"务婆的声音带着怀念,\"那天是我第一次独立主持"鼓藏节"祭祀。手里捧的是牛角杯\"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1946年秋。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这张泛黄的照片,可能就是务婆唯一一张年轻时的影像,也是她能提供的\"传承证明\"中最接近官方要求的一份。
\"婆婆,这张照片能借我用一下吗?考察结束就还您。\"
务婆点点头,闭上眼睛。龙安心小心地将照片夹进笔记本,冒雨返回合作社。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想起了务婆的那个红指印,想起了她说的\"纸会烂,但手印不会变\"。在这个数字化时代,九十二岁的老歌师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的文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考察能否通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记得,有人传承,有人愿意为那些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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