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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风雪,与爪哇海上的热浪咸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辽国的五京之一,更是南院大王王府所在。城外的旷野早已褪尽了盛夏最后一点绿意,被无边无际、冻得发硬的白霜覆盖。枯草折断的声音如同碎骨,在无遮无拦的朔风里“咔嚓”作响,刺得人耳膜生疼。瓦蓝得近乎残忍的晴空下,几只寒鸦盘旋,哑哑的叫声落在王府高耸的朱漆大门、青灰色的厚重城堞上,更添几分塞外的肃杀与孤寂。
王府后堂暖阁里,炭盆烧得极旺,红罗炭闷燃着,散发出干燥、令人窒息的暖意,仿佛想用这点微弱的热量对抗窗外无孔不入的严寒。几缕阳光穿过厚厚的窗纸,昏沉沉地投射进来,在浮动的尘埃和炭气中形成几道迷蒙的光柱。
凌泉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牍,像一片小小的、无声的战场。羊皮卷轴卷边泛黄,记录着军马草料所需粮秣的惊人数字;松烟墨迹淋漓的宣纸上,画着塞外几处新发现的铁矿脉络图,标注着开采与运输的路线纠葛;甚至还有几封粘着鹰羽、火漆印记诡异的密报,那是耶律南仙的人费尽心思送来的线报,关于上京道某些部落蠢蠢欲动的只言片语。
批阅了一上午,凌泉伸手揉了揉眉心骨节,那里像是嵌了生铁,又硬又酸。指尖的墨迹晕开了一点,沾在眉角,让他疲惫的面容更显出几分烦躁的憔悴。他抬眼望向窗棂。窗纸上映着庭中光秃秃的古槐虬枝,在风里扭曲晃动,投下狰狞的暗影,像是随时会扑将进来的利爪。
两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不远处靠近暖炕的位置。耶律舞和耶律菲,这对曾惊艳了上京宫廷、如今成了凌泉侧室的姐妹花。姐姐耶律舞端着一个素雅的白瓷茶盏,葱白的手指带着点细微的颤抖,试图吹凉盏中的热奶茶,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书案那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妹妹耶律菲则笨拙地捧着一只装满了文房四宝的托盘,沉重的端砚让她手腕都有些发酸,托盘边缘还放着几串显然是算错了的、红绿宝石胡乱混穿的珠串——大概是王府女眷打发时间的手工,却被凌泉无意间斥责为“徒耗钱财的废物”。
凌泉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仅仅停留了一瞬。穿着名贵的貂裘,满头珠翠,皮肤在暖室里养得如剥壳鸡蛋般细嫩,这都是在富贵权势中娇养出的花朵,对账本上的银钱出入、对地图上的山川地理、对密信里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和背后刀光剑影的博弈,她们茫然无措得像初生的羊羔。美丽是美丽,可惜……凌泉心底一声无声的叹息,目光沉沉地落回面前一封刚被小吏送入的急报,是关于南京府附近几座税关,因地方辽官刁难索贿,导致盐引(宋盐入辽重要凭证)大批积压的消息。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窗外那彻骨的寒气,悄然浸透了骨髓。
桌角,有一封早已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信笺。那是三个月前,他用快马送往汴梁苏杭商帮的。不是写给他那位智计深远却远在数千里外的弟弟凌云,而是写给一个更令他此刻心心念念的人——苏月白。
手指不自觉抚过那封信笺粗糙的纸张纹理,仿佛能触摸到苏杭运河两岸温润的水汽、茶楼酒肆悠扬的丝竹。信上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那股压抑不住的倾诉欲,说白芷旧伤复发需要静养;说两位新纳的侧室空有美貌不通庶务;说南京府表面上臣服,暗地里从王府属官到地方辽吏,各种势力的眼线如同跗骨之蛆,明枪暗箭;说北方的财源就像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钱粮兵马处处掣肘……独木难支!
“……若能得月白一臂之力,北疆困局或可稍解。”这是信末,他怀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写下的句子。
她会来吗?凌泉闭上眼。两年了。临安一别,各在天涯。她已是宋地江南商界翻云覆雨的“苏大家”,坐拥海船、织坊、钱庄,触角甚至伸到了南洋。而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兵戈的南朝战将。北地的风雪和权力的刀锋,重塑了他的骨头。再相逢?是并肩,是试探,还是物是人非?
门外响起侍从急促而清晰的禀报声:“大人!夫人处有要事商议!”
声音打断了凌泉的思绪,也惊得耶律舞手一抖,盏中温热的奶茶溅出几滴,落在名贵的苏锦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
凌泉皱了皱眉,没有看姐妹俩,只是沉声道:“知道了。备马。”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炭盆跳跃的红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白芷的病弱需要他,王府内外的平衡需要他,军政商如同无数条绞缠的绳索,每根都勒在颈上。他大步走出暖阁,带起的风扑灭了耶律菲小心翼翼举到他面前的一管冻僵了的狼毫笔头,留下一室茫然无措的脂粉气与更深的寒。
千里之外。临安。西湖之上薄雾如纱,桨声欸乃,温柔得能浸透人心最坚硬的角落。一艘无甚华丽标志却宽敞精致的画舫内,暖炉融融,茶烟袅袅。
苏月白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杭罗交领长衫,只以一枚通透的青玉环松松挽了发髻,鬓边再无珠翠,更显其眉眼清透通澈。她闲适地斜倚在一张铺着洁白狐裘的美人榻上,玉雕般的食指指节抵着下唇,另一只手执着凌泉那封北地来信,目光从纸上一寸寸扫过,神色平静如镜湖,唯有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蝴蝶轻点花枝。
画舫是她的移动议事厅。对面坐着几位江南商帮的重要头面人物,大气不敢出。案几上堆着厚厚几摞账簿与契纸。
“临安总号钱三柜现银存量,”她放下信笺,声音淡如春水,没有寒暄,直指核心。目光转向左侧一位花白胡子的管事。
“回大家,纹银七十八万两,绢钞(宋朝纸币)……”老管事话音未落。
“停了。”苏月白轻轻两个字,却如同冷泉投入沸水。众人愕然抬头。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落在那封北地来信上。“苏州织造工坊交割给江南织造李家,条件按照上月议定的三倍工价补偿。扬州、明州的粮行码头份额全数让给淮扬商会赵胖子。”她话语清晰平缓,吐字如落珠,每一个决定却都是舍弃泼天财源。
“苏大家!这……这……”几位管事面色如土,仿佛看见一座金山在眼前崩塌。
“听我说完。”苏月白的指尖在信笺上凌泉那个略显潦草的“困”字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翘起一丝弧度,似无奈,又含着一丝历尽世事的通透了然,“塞北天冷路远,厚脂粉胭黛都遮不住那里的风刀子,我这点水粉皮子带去,怕是没几日就要皴裂粗糙咯。”一句俏皮的自嘲,瞬间冲淡了之前的凝重。
“所以呀,”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久经商海锤炼的果决,“此去北上,不为贩绫罗绸缎、运瓷器茶叶——那些小钱,留给眼皮子浅的赚。我们,去‘买卖’人心。”她站起身来,素衣在炉火微光下,竟似披上一层无形的锋芒,“伙计们各挑十人,要会算账,更要会喝酒!通晓女直、室韦、奚语方言的,尤其给我重赏!人手一册新立的账本,名字嘛……”她顿了顿,笑意更深,略带促狭,仿佛在笑凌泉的窘迫,“就叫《南北好合商盟规册》,账,我们到了地头再开!”
寥寥数语,如利刃切黄油。江南繁盛的织锦画卷被无情裁开,一艘北上的巨舟轮廓在茶烟中显露峥嵘。苏月白眼中流淌的不再是西湖的柔波,而是酝酿风暴前夜的、铁铸的冰冷洋流。她要去的,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赌局。
凛冽的风,割人脸的北风!呼啸着卷过官道,刮得马车厚重的棉帘扑棱作响,如同鞭笞。刚刚驶过残破却依旧高耸的古北口长城边墙,苏月白的庞大车队就一头撞进了真正属于辽国南京道的天地。大地是一片冻结的铅灰色,枯白的野草僵硬地指向天空,远方起伏的山峦线条硬得像是生铁铸成,反射着冬日太阳病态的白光,毫无暖意。沿途稀落的村庄,土墙低矮,屋脊被风吹得像剥了皮,几个穿着臃肿破旧皮毛、脸膛被冻得皲裂通红的辽人农夫,远远望见这延绵数里、阵势惊人的车马(其中不少是满载着粮秣布匹的牛车驮队),如见妖魔,惊惧地缩回泥坯房舍,紧紧关上了柴门。
与车外的肃杀严酷形成荒诞对比的,是车队中心苏月白那辆经过特殊加固改装、宽敞如移动小屋的奢华骈马车内。外裹厚重牦牛毡,车内却温暖如春。紫铜嵌玉的手炉散发着暖意。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小巧黄花梨茶几上,两只白瓷杯里泡着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茶香混合着安神的上好龙涎,在温暖空气中悠然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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