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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德城的冬雨来得毫无征兆。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头,将白昼压成了黄昏。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带着刺骨的寒意,抽打在格物院临时搭建的工棚油毡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很快,雨势转急,豆大的雨点砸落,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棚顶的缝隙蜿蜒淌下,在泥泞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凌泉蜷缩在工棚角落一堆废弃的弹簧鞍骨架上,身上胡乱盖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皮袄。宿醉的头痛如同钝斧劈凿,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狂跳。胃里空空如也,却翻腾着酸苦的灼烧感。他闭着眼,黑水峪谷底那血肉横飞的景象、马蹄踏碎头颅的闷响、野利锋亲兵临死前那声凄厉的“少主快走”,如同跗骨之蛆,在酒精麻痹后的神经末梢疯狂啃噬。他下意识地又去摸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囊,指尖只触到冰冷的皮革。
“哥…”凌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火药库…火药库那边…”
凌泉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将皮袄拉过头顶,试图隔绝这恼人的雨声和更恼人的现实。火药库?炸了才好。连同这该死的工棚,连同他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色画面,一起炸个干净。
“不是!”凌云急了,几步冲进来,一把掀开凌泉头上的皮袄,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是渗水!西墙根!老赵头说墙缝里往外冒黄水!库里堆着新制的硝化棉和颗粒火药!这雨再下下去…”
“渗水?”凌泉猛地睁开眼,宿醉的混沌被瞬间刺破!硝化棉!颗粒火药!遇水受潮,轻则失效,重则自燃自爆!那库房紧挨着伤兵营和粮草垛!一旦出事…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冬雨更冷!他几乎是弹了起来,宿醉的眩晕让他踉跄了一下,被凌云一把扶住。
“走!”凌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火药库位于城西一处背阴的低洼地。此刻,库房厚重的木门外已围了一圈人。狄青的亲兵统领按着刀柄,脸色铁青。几个库管老卒正徒劳地用木盆舀着从门缝下渗出的浑浊泥水,脸上满是惊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石硫磺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若有若无的酸涩气息——那是硝化棉受潮后开始分解的征兆!
“让开!”凌泉推开人群,扑到库房西墙根。只见厚重的夯土墙底部,一道半指宽的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浑浊的黄泥水!水流不大,却源源不断,在墙根下积成一小片泥潭,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库门方向蔓延!
“堵不住!”一个老卒哭丧着脸,“里面…里面怕是已经…”
凌泉的心沉入谷底。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墙内地基下的积水压力,正通过裂缝持续释放!堵漏?杯水车薪!唯一的办法是泄压!将墙内积水引走!可怎么引?破墙?无异于自杀!
“凌博士!”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人群分开,监军使王黼在一群随从簇拥下踱步而来。他身着簇新的紫袍,手持一柄玉骨拂尘,雨水打湿了他精致的官靴下摆,他却浑不在意,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唉,”王黼摇头叹息,拂尘指向渗水的墙缝,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此乃天意啊!天意!格物院专务奇技淫巧,造此凶戾杀器,屠戮生灵,有伤天和!如今火药库渗水,分明是上天示警!降下天罚!警示尔等,莫要再行此逆天悖理之事!”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库管和沉默的士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蛊惑:“尔等还不醒悟?!速速开库!将此等妖物尽数清出,付之一炬!再请高僧设坛,诵经禳灾,或可平息天怒!否则…”他拖长了音调,拂尘指向阴沉的天幕,“这雨,便是上天之泪!这水,便是涤罪之洪!绥德城,恐遭灭顶之灾!”
“天罚?!”凌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放屁!分明是这库房地势低洼,排水不畅!连日大雨…”
“放肆!”王黼厉声打断,拂尘直指凌云,“黄口小儿!焉敢亵渎天威?!此乃天象示警!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他转向狄青的亲兵统领,语气咄咄逼人,“李统领!速速开库!清缴妖物!否则天罚降下,殃及全城,尔等担待得起吗?!”
亲兵统领面露难色,看向凌泉。开库?潮湿的火药见风可能自燃!不开?若真如王黼所言“天罚”…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众人身上,冰冷刺骨。库房墙缝渗出的黄水越来越多,泥潭的范围在扩大。空气里那股硝化棉分解的酸涩气味似乎更浓了。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几个士卒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看向库房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凌泉死死盯着那道不断涌出黄水的墙缝,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王黼那“天罚”的诅咒如同魔音灌耳,与脑海中黑水峪的惨嚎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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