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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周秉义去知青点的是一辆车况颇好的吉普,他坐在副驾驶位,与开车的战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天空中没有雪花飘落,也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可这干冷的天气却如冰刀般割人。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让周秉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军大衣、搭耳风雪帽、围巾、护膝,还有那厚实的大头鞋,全副武装抵御着寒冷。
没过多久,吉普车便缓缓驶进了村子,稳稳地停在了知青点的院前。周秉义推开车门,下了车。战士熟练地将车开到不碍事的地方,随后询问他何时回去。
周秉义思索片刻,说道:“不知道,得看情况,也许是吃过中饭后吧。”说着,他从车后座提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又对战士说道:“等下你进来歇会儿。”
战士点头表示知晓,接着便熟练地将水箱里的水放干,以免水冻成冰坨损坏车辆。
今日倒是赶巧,郝冬梅正好在知青点休息,而董卫红则带着另一名知青去师部进行拖拉机检修和加油,估计得下午才能回来。
想起上次郝冬梅从吉春将拖拉机开回师部那天,两人之间便生出了一些小隔阂。自那以后,周秉义也来过知青点两次,可郝冬梅因为要开着拖拉机帮村里开荒,整日忙碌,两人交谈甚少。渐渐地,周秉义来的次数也就少了。
郝冬梅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可以接受另一半经济上的贫穷,能力上的不足,甚至性格上的懦弱,可她无法容忍自私自利以及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行为。
此刻,两人的关系就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
周秉义缓缓走近知青点的小院,看着那几间灰蒙蒙的土坯房,思绪不禁飘回到今年上半年和郝冬梅一起下乡的时候——那时,他将她送到这个知青点,而后她站在村口的白桦树下,静静地目送他离开。她的眼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军挎包上绣着的向日葵在风中簌簌抖动,宛如一团倔强不肯熄灭的火焰。
周秉义下意识地摸了摸军大衣的内袋,油纸包裹的椴树蜜糖块发出细微的响动。昨天在姚立松家喝酒,临走时姚立松送了他不少好东西,其中就包括这包椴树蜜糖。
院墙根下堆着新刨出来的冻土块,拖拉机的履带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沟壑,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周秉义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栅栏门,一眼便瞧见郝冬梅正蹲在屋檐下补棉鞋。她戴着周秉义在她下乡前送的兔毛护耳,发梢上挂着晶莹的冰晶,手中的针线在指间略显笨拙地穿梭着。
再走近一些,他发现郝冬梅身旁还有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个药罐,正咕噜咕噜地熬煮着中药。大概是今天没风,所以她才将炉子搬到室外,这倒也符合她一向务实的性格。
“冬梅。”他轻声唤道,声音虽轻,却还是惊得郝冬梅手一抖。针尖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指腹,一滴血珠迅速在靛蓝的鞋面上洇开,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暗花。
郝冬梅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起身时不小心带翻了马扎。她那褪色的列宁装下摆沾着不少机油,周秉义还注意到她腰间别着一把扳手,金属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周干事今天怎么有闲工夫来这里视察工作?”她垂着眼眸,轻轻掸去袖口的煤灰,而后又弯腰扶起马扎。
周秉义赶忙放下那个大挎包,小心翼翼地取出用报纸裹着的物件,说道:“今天给你带了件新的军大衣,这边比吉春冷……”话还没说完,便被郝冬梅毫不留情地截断。
“我这种黑五类子女,配穿兵团配发的物资?”郝冬梅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手理了一下发角,露出左腕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今年刚下乡时,她抡锄头不小心被毛刺刮开的口子,当时周秉义知道后心疼了好久。
这话像一根刺,狠狠地噎了周秉义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原本到嘴边的辩解又被他生生咽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声音里满是诚恳:“冬梅,我知道自己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有许多让你看不惯的坏习惯,但我对你的感情,自始至终都从未改变过。”
“以前,我总是自认为站在正确的一方。从读书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努力做到优秀,凡事都想着以理服人。可上次的事,我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这次我是诚心诚意来向你道歉的。”周秉义这次的态度格外谦逊,他心里清楚,如果再不拿出点实际态度来,怕是真的会永远失去这段感情,他实在是不舍得。
郝冬梅微微抬了抬眼眸,原本冷硬的面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周秉义见状,立刻走上前,轻轻将新大衣披在她身上。郝冬梅微微扭捏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再抗拒他强披在身上的大衣,但也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周秉义无奈,只得再次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讲述着自己醒悟的心路历程。
“还记得上次秉昆演出后,我也和他单独聊了聊。我们没有争吵,就是单纯地探讨一些问题。当时,我没能说服他。经过和你那次不愉快之后,我反思了很久很久,最终不得不承认,他的思想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我成熟。”周秉义轻轻抖了抖腿,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
郝冬梅冷哼了一声,转身披着军大衣走进宿舍。不大一会儿,她端着一杯开水出来递给周秉义。
周秉义见状,咧嘴一笑。果然,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再加把劲,或许就能圆满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了。
“那次和周秉昆谈话,我还在劝他,让他不要再和周蓉计较。我说你姐也只是偶尔和你开开玩笑,你应该是开得起玩笑的人。
可秉昆却对我说,要开得起玩笑,这是什么逻辑,这简直就是一种道德的败坏。打着开玩笑的幌子,却让我受伤,这能叫开玩笑吗?”周秉义轻轻吹了吹开水,试着喝了一小口,水有点烫,但还能忍受,他借此润了润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