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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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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西市一头三岁的波斯公骆驼才十五贯不到。

更麻烦的是,这个费用是不可均摊的。裴耀卿当年修河口诸仓与漕河,虽然费用浩大,但修成后可以逐年均摊成本。而荔枝转运之法的诸项用度,譬如马匹、冰块、人员、器具、调度工时等等,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还要从头再来。

若是别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开规矩,从国库直接提出钱粮就行。但荔枝转运除了耗费钱粮,还需要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须让这个差遣进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个荔枝使?”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官员手拈札子,斜眼觑着下方。李善德恭敬施礼,看来这个“荔枝鲜”的离奇差遣,已经传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户部对所有使职都怀有敌意,可天下钱粮,皆归户部的度支司调拨,是荔枝转运费最合适落下的衙署,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可惜无论是度支郎中还是员外郎,他都没资格求见,说不得,只好先找到这位分判钱谷出纳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札子:“你这个字可太潦草了,当初怎么过的吏部试?”李善德赔笑道:“事出紧急,不及誊抄,还请主事见谅。”

老主事不满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选官有四个标准——“身、言、书、判”,这人相貌枯槁,嗓音干涩,字又凌乱,身、言、书三条都不合格,至于“判”这一条……他把札子一拍,数落道:

“你知不知道,从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价脚费是每驮一百斤,每百里一百钱,山阪处一百二十钱。从岭南运个劳什子荔枝,居然要报七百贯?当本官是盲的吗?”

“这是运新鲜荔枝,自与租庸不同。详细用度,已在札中开列。本使保证,绝无浮滥虚增。”

“泸州也有荔枝啊,你为何不从那里运?难道你在岭南有亲戚?”

“是圣人指明要岭南的,我这是遵旨而行。”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岭南商人自愿报效,不劳朝廷真的出钱。”

“哼,左手省了钱,右手就得免税,最后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负担。”

老主事摇摇头,一脸鄙夷地把札子掷下来。李善德见自己的心血被扔,心头也冒出火来,往前迈一步沉声道:“这是圣人派下来的差遣,你便不纳吗?”

这招原本百试百灵,连岭南五府经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不料这主事是积年老吏,对李善德这种人见得多了,他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户部虽掌预算,不过是奉诸位上官的命令罢了。你去药铺里抓药,总要医生开了方子,才好教柜台伙计配药不是?有了中书门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尽快办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个办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闹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词,也只能捡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户部堂廊,他朝右边拐去,径自来到政事堂的后头。这里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筑,分别为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造型逼仄,活像五个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实也没说错。都省六部,无非是执行命令的衙署,真正决断定策,还得中书门下的几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这份文卷送进户房,就有机会进入大人物的视野。

“这个……可有点为难啊。”户房的令史满脸堆笑,脸颊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的褶皱。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脸:“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难道还不能向东府递交堂帖了吗?”

户房令史也不多说,亲热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栋联排的建筑:“大使可知,为何这里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么多,相公们怎么管得过来?所以送进中书门下的札子,都得先通过都省的六部审议,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见,送来我们五房,我们才好拿给相公议。”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札子送到这里,得先递到户部,由他们审完送来堂后户房,才是最正规的流转。”

李善德眼前一黑,这不是陷入死循环了吗?

户房令史笑盈盈地站在原地,态度和蔼,但也很坚决。李善德咬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骠国产的绿玉坠子,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给妻子做礼物。他宽袖一摆,遮住手上动作,轻轻把坠子送过去。

令史不动声色地接过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满意,便对李善德道:“户房体制森严,没法把你的札子塞进去。不过别有一条蹊径,您可以试试。”

李善德竖起耳朵,令史小声道:“天下诸州的贡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贮。荔枝的事,你去找他们一定没错。”

李善德别无良法,只好谢过提点,又赶到位于皇城斜对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说他们只管邦国库藏,四方所献的宝货,请找左藏署。左藏署却说,他们只管各地进献贡物的收纳,不管转运,李善德还得去问兵部的驾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这次干脆连门都没进去。那里是军事重地,无竹符者不得擅闯,他直接被轰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疲于奔命,口干舌燥,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札,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

他这时才体会到,自己做了那十几年的上林署监事,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李善德实在想不通。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正足以慰圣人之心,为何他们仍敷衍塞责呢?

转了一大圈,最后他在光顺门前的铜匦前面,遇到一位宫市使,才算让事情有了点眉目。

严格来说,李善德遇到的这一位,只是宫市副使。真正的宫市正使,判在右相杨国忠身上,那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见到。

这位副使三十岁出头,身着蜀锦绿袍,头戴漆钿武弁,眉目极干净,一张俊秀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自称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常侍,名叫鱼朝恩。

李善德跟他约略讲了遭遇。鱼朝恩笑道:“别说大使你,就连圣人有时候要做点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会夹缠不清,文山牍海砸将过来,包管叫你头昏脑涨。”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迭地点头,他今天可算领教到了。

“他老人家为何跳出官序,额外设出使职差遣?还不是想发下一句话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办成嘛。唉,堂堂大唐皇帝竟这么憋屈,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了实在心疼啊。”鱼朝恩喟叹一声,用手里的白须拂子轻轻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赶紧劝慰几句,鱼朝恩又正色道:“我这个宫市副使的职责,正是内廷采买。岭南的新鲜荔枝,既然是圣人想要,那便是我分内的责任了。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李善德大喜过望,奔走了一天,朝堂衮衮诸公,居然还不如一个宦官有担当。他看了看铜匦西侧的坠坠日头,急切道:“目下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要先把钱的事情解决,接下来才好推进。”

鱼朝恩朝远处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让东府解决这问题,起码得议一个月。这样吧,圣人在兴庆宫内建有一个大盈库,专放内帑,不必通过朝廷。你这个荔枝转运的费用,从这个库里过账便是。”

李善德激动得快要流出泪来,鱼朝恩的建议有如天籁,把他的忧愁全数解决。

“不过……我听高将军说,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败坏。那新鲜荔枝,真能运过来吗?”

鱼朝恩有这样的疑问,也属正常。李善德拿出札子,唾沫横飞地讲起转运之法。鱼朝恩认真地从头听到尾,不由得钦佩道:“这可真是神仙之法,亏你竟能想到。”他接过那张满是数字与格眼的纸卷,正欲细看,远处忽有暮鼓声传来。

鱼朝恩摩挲着纸面,颇为不舍:“我得回宫了。这法子委实精妙……可否容我带回去仔细揣摩?若有不明之处,明日再来请教。”

“没问题,没问题。”李善德大起知音之意,殷勤地替他把札子卷成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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