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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073 来了生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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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惊蛰日的寒气如生铁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服装厂后院里,几株老槐树枯黑的虬枝顽强刺破青灰天幕,褪色的红灯笼在料峭北风里簌簌发抖,残破流苏如老人花白胡须般颤动不止。砖墙上“劳动最光荣”的标语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霉斑,像一块块溃烂的旧伤疤。

范秋生蹲在水泥台阶上,指尖的烟卷已悄然烧至过滤嘴,最后一点火星在昏冥暮色中挣扎明灭,映照着他眉宇间刀刻般的深壑。

车间木门半敞,四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蛰伏于浓重的阴影里,宛如冬眠中僵死的甲壳虫。墙角那台曾震得窗棂发颤的电机,此刻也如哑巴般蜷缩着。

“范厂长,这个月的水电费……”罗红柳抱着蓝布封皮的账本立在檐下,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声音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点,便会惊碎这岌岌可危的寂静。

她这房东刚入股不久,厂子便没了生意,那点正月初八开工时积攒的喜气,早已随元宵节的烟花散尽了。定制校服完工后,晒晒太阳、缝缝补补就成了四个师傅日复一日的日常。罗红柳的焦虑,像这料峭的春风,无孔不入,刮得人心头刺痛。

范秋生掐灭烟蒂,军绿色中山装的后摆蹭了层灰白的墙粉。他抬眼望向廊下那块“海川市芙蓉服装厂”的杉木招牌,漆面裂开的缝隙里蛛网盘踞,如同这厂子的前景,千疮百孔。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得他心口发闷。

“叮铃铃——”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蓦地刺破了院里的死寂。

一个裹在厚实棉衣里的中年人推着自行车停在厂门口,抬手敲响了那扇掉漆的木门。车间里正埋头补衣裳的王继勇抬眼瞅了瞅,没有理会。

“何厂长,你们何厂长在哪儿?”来人踏进院门,翻毛皮鞋碾过满地干枯的槐荚,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见没人应声,他摘下驼绒围巾,露出一张泛着油光的圆脸,目光扫视着空寂的院子:“我是市宣传部的,姓李。谁是何厂长?有重要事情!”

市宣传部的?王继勇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对方找错了地方,茫然问道:“李同志,你找哪个何厂长?”

“芙蓉帽服厂的何厂长啊!”李同志语气笃定,“我去了芙蓉村,听村民说你们搬到城里来了,这才寻到这儿。”

没错,是这里。可芙蓉帽服厂的厂长明明是范秋生……王继勇正自纳闷,范秋生已闻声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李同志,快请办公室坐!何厂长马上来,马上就到!”

他将李同志让进自己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利索地泡上一杯毛尖茶。热水冲下,蜷曲的茶叶在杯中舒展开身体,升起袅袅白雾。

“李同志,请问找我们何厂长,是有什么指示?”范秋生小心翼翼地问,双手不自觉地搓着。

李同志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热茶,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盖着红印的介绍信放在桌上:“市委要办春季展销会,要给工作人员定做一千套工装!周副部长亲自点的将,点名要你们何厂长来承做这批活计!”

周副部长?

听到这个称呼,范秋生心中霎时雪亮。他强压住骤然涌起的复杂心绪,脸上笑容未变,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李同志,真不巧,何厂长亲自买布料去了,得明天才能回厂。我是副厂长范秋生,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告诉我也是一样的,保管一字不漏转达到位!”

“那也行,”李同志点点头,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件折叠整齐的工装,“这是样品。务必请转告何厂长,明天上午十点整,到市政府三号楼签合同,周副部长亲自等着的!”

范秋生双手接过那件藏青色的卡其混纺工装,布料挺括,款式利落,袖口还有一枚小小的“sz”字母暗纹——正是电视里那些深圳特区工人身上穿的时髦模样。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指尖触到那崭新的布料,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猛地冲上眼眶,他赶紧低下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李同志,您放心,我保证一字不差转告何厂长,绝不误事!”

送走千叮万嘱的李同志,自行车铃声消失在巷口,范秋生还捧着那件工装站在暮色渐浓的院中,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挺括的料子,仿佛在确认一场迟来的甘霖。直到何伟军从车间后门悄悄走进来,他才如梦初醒。

“小何师傅,你来得正好。”范秋生抖开那件崭新的工装,藏青色的布料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泽,“瞧,特区工人穿的样式。”

何伟军年轻的眼睛里瞬间被点亮,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工装肩线利落的接缝处,触手是陌生的挺括质感,与她们惯常缝制的土布棉袄截然不同。她脸上泛起红晕,喃喃道:“真……真精神。”

“明天,”范秋生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去市政府签合同。”

“我?”何伟军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满脸惊愕与不解,“范厂长,我……我怎么能去签合同?该去的是你啊!”

“小何师傅,你还记得不,去年省电视台和市宣传部联合报道的优秀乡镇企业代表,就是你。而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投机倒把分子。”范秋生把公章包好,塞到何伟军手中,“从现在起,你就是何厂长。”

何伟军惊得后退半步,连连摆手,声音带着急切的颤音:“范厂长,这不行!厂是您私人创办的,您是厂长,这公章、这担子……”

范秋生脸上那强撑的热切笑容终于褪去,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他走到窗前,背对着何伟军,目光穿透蒙尘的玻璃,落在那块饱经风霜的“芙蓉服装厂”招牌上。漆皮剥落处,不知何时竟被哪个顽童用粉笔歪歪扭扭地添上了一个“社”字——“芙蓉服装社”。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

“在他们眼里,”范秋生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像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我是摘了帽的‘投机倒把分子’。而你……”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何伟军年轻却已带着生活风霜的脸上,“你是年轻女工,是报纸上说的‘乡镇企业新力量’,是周副部长他们需要树起来的‘典型’。”他顿了顿,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洞察世事的苍凉,最后化作一种近乎托付的恳切,“你签,这合同才顺理成章,这厂子……才有活路。”

“那……范厂长您呢?”何伟军的声音有些发涩。

范秋生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下,一丝真正的、带着点生意人精明的笑意终于爬上他的眼角:“我去买布料!一千套工装,这料子可得下本钱,还得快,不能误了工期。”

他走到何伟军面前,拿起那枚尚带体温的公章,轻轻放在她摊开的、略显粗糙的手心里,“咱俩分好工,你当好‘何厂长’,我当好‘范采购’。都是为了这厂子,为了大家伙儿,能有口饭吃。”

何伟军的手心感受到那枚硬木疙瘩沉甸甸的冰凉,以及它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一丝暖意。她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枚小小的印章和那份滚烫的托付,连同窗外呜咽的风声,一起紧紧攥在了手心。

门外的风更紧了,吹得那褪色的红灯笼在檐下疯狂地摇摆起来,竹骨吱呀作响,宛如一声声漫长而无声的叹息,正艰难地穿透这1984年的惊蛰日,料峭的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