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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学,帽服厂车间。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在玻璃窗上,范秋生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哈了口热气。他翻开账本,手指划过那些被反复涂改的数字,纸张在煤油灯下泛着焦黄的涟漪。
"范厂长!"何伟军慌慌张张推开办公室的门,辫梢上结着冰碴,"信用社的人又来了,这次开着吉普车呢!"
话音未落,走廊里就传来胶底棉鞋踩在地上的闷响。
范秋生刚站起身,门就被推得撞在墙上。镇信用社主任赵德全裹着军大衣进来,皮靴上的雪水在地面洇出深色痕迹,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李会计。
"范厂长,这都腊月二十三了。"赵德全摘下手套,呵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霜花,"四千块钱贷款要是年前不能结清,这事就不好办了呢。"
"赵主任,你再宽限两天。"范秋生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芙蓉中学的谢会计答应这两天送校服钱来,有5140块钱。够还你们的贷款。"
赵德全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抖开,指着上面的还款日期"1983年12月31日":"范厂长,如果按阳历,今天是1984年1月2号,你早超期了。县里刚开过会,呆账坏账要追责到个人,情节严重的要处罚。"
听到这句话,车间里的缝纫机声突然安静下来,师傅们齐刷刷地看过来。
"赵主任,你看这雪下得……"范秋生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雪再大能大过政策?"李会计翻开账本,"四千块贷款到期超过30天,利息加滞纳金4083。"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村支书闵命飞裹着一身雪花闯进来,老棉袄肩头结着冰壳。他一把攥住赵德全的手腕:"赵主任啊,咱们去灶房说话,让师傅们先干活。"
老支书的手背上还粘着喂猪的麸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范秋生站在原地,听见灶房方向传来瓷碗碰撞的声响。他知道闵书记要拿集体账上的钱填窟窿,那500多块钱是他接手钱亏的。当时,他已经表态,这钱也由他出,不要集体负担。
"秋生!"闵书记在灶房门口招手,"500块钱账,是你接手前欠的,还是由村里来还。另外呢,你婶子攒了八十块压箱底的钱,先拿去使,我就这点能耐了。"
范秋生盯着墙上"先进乡镇企业"的锦旗,红绒布被油烟熏得发黑。他想起一个月前在省台来采访的时候,市宣传部长给他颁发锦旗时,握住他的手说"你们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现在,排头兵要变成欠债的老赖了!
"闵书记,这钱是我花的,就得我还。"范秋生摸出牡丹烟,发现烟盒早就空了,"我要是拿集体的钱填窟窿,往后在乡亲们跟前怎么抬头?婶的钱我就跟不能使了,村里人会戳我脊背的。"
"范厂长!"教室的木门突然被拍得咣咣响。
又有催债的?范秋生心头一紧,但还是只能打开教室门。
芙蓉中学陈校长先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随后是老会计王伯,他提着一个拎着一个布袋子。陈校长跺了跺脚底的黄泥,把公文包搁在课桌上,掏出一叠用牛皮筋扎着的钞票:"范厂长,拖欠的校服钱,我们刚刚从镇教育组要来了3230元。"
王伯从里面口袋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布袋,拿出里面的钞票,说:"范厂长,这是老师们提前支的半个月工资,总共1910元。"
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范秋生数钱的手突然顿住——三张十元纸币里夹着张字条:先帮您还贷款,落款是初三语文组李老师。
范秋生摸着那摞浸着粉笔末的钞票,心头一阵酸楚:"陈校长,王伯,老师们的钱我不能收,这是他们的工资。"
陈校长压着范秋生的手,说:"范厂长,我算了一下,你每套校服只收135元,其实就是布料钱,根本没有算工钱。你做380套校服没赚一分钱,还贴工钱,我们再拖欠你的钱,这不是害你吗?"
范秋生说什么不让,还想和陈校长论理。赵德全插话了:"范厂长,陈校长,这笔贷款特殊处理,所有利息免了,只回笼本金,这次就先还3230元,剩下的870元年后再说。"
终于暂时解决了贷款的事!送走赵德全他们,范秋生有些落寞地回到车间。
五位师傅的工钱和奖金还没有着落呢,想到这事,范秋生很是愧疚,想和师傅们说两句,但又不好说什么。
不行,我不能拖欠他们的,得向大姐、二姐借钱。范秋生拿定主意,出了帽服厂。
踩着雪粒子,范秋生赶往新石村。
大姐夫家是开油炸坊的,一到过年,上下邻居,甚至外村的也去他家榨过年用的油。相对来讲,大姐夫家还算过得去。
远远地,范秋生看到大姐夫家屋右角的腊梅树,已经开了嫩黄嫩黄的小花。那棵腊梅树,是大姐嫁过去的那年,她亲手载的。
走到屋的前坪,范秋生跺了跺脚上的雪泥,还没叩门就听见里头炸丸子的滋啦声。
"秋生来啦?"大姐夫掀开棉帘,围裙上油星子溅成梅花点。他堵在门框里,身后八仙桌上摆着刚出锅的藕夹,小外甥正踮脚偷抓,被大姐拍了下手背。
屋里暖气混着菜籽油味扑面而来,范秋生喉头动了动。大姐往围裙上抹着手过来,眼角新添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吃过没?给你下碗酸汤面?"
"不用了大姐,我手头紧,师傅们的工钱……"话没说完,大姐夫已经拎起暖壶往搪瓷缸里倒水,"秋生,不是不帮你,这年头谁家不过年?"
里屋突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大姐夫转身时棉拖鞋在地砖上蹭出刺耳的吱呀。大姐突然抓住范秋生的手,冰凉的指尖直往他军大衣里塞。带着体温的手绢包贴着胸口发烫,五张工农兵像裹着炸丸子的香气,最上面那张还沾着星点面粉。
"别跟你大姐夫计较。"大姐压低声音,"他怕你厂子倒了……"
话没说完,里屋传来暖瓶炸裂的脆响,大姐夫骂骂咧咧的声气混着孩子的抽噎涌出来。
范秋生倒退着出了门,手绢包在兜里坠得心口生疼。他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打火机连按三下才窜出火苗,青烟刚出口鼻就被北风撕得粉碎。
工钱只能先欠着了,明天再和师傅们解释吧!范秋生不想再吃闭门羹,便没有去二姐家,直接回范家老屋。
"范厂长最没钱,几十块钱工钱不至于拿不出吧……"
"王师傅,你甭急,我、我在想法子。"
还没到老屋前坪,范秋生便听到屋里传出吵架声,不由加快了脚步。